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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html>
<head>
<title>2002 年生死學上課紀錄(4)</title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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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/head>
<body background="6map/indtextb.jpg" bgcolor="#FFFFFF"
text="#000000" link="#3366CC" vlink="#666666" alink="#996600">
<p align="center"><big><b><a name="top">2002 年生死學上課紀錄(4)</a></b></big></p>
<p align="center"><b><a href="index.htm">回課程進度</a></b></p>
<p align="center"><b>第四講 生死學的進路(二):抵達無蔽的領會之前</b></p>
<p align="right">石佳儀、陳冠秀記錄<br />2002/03/18 余德慧主講</p>
<p align="center"><span><img src="6map/indbul1a.gif" width="15" height="15" hspace="5" alt="◎">
<a href= "#sub_title_1">願有諦念</a></span>
<span><img src="6map/indbul1a.gif" width="15" height="15" hspace="5" alt="◎">
<a href="#sub_title_2">從世界的活著回轉</a></span></p>
<hr>
<p><img src="6map/indbul1a.gif" width="15" height="15" hspace="5" alt="◎">
<b><a name="sub_title_1">願有諦念</a></b></p>
<p> 人的腦袋裡其實非常不容易出現諦念,我們也不認為人理所當然地會出現諦念,若然,在生死學裡,諦念發生的條件為何?當人的身體情況越往下掉落時,諦念越容易冒出,又當身體的狀況掉落到接近臨終時,諦念則與身體狀況相合。所以我們常說人大概只有接近臨終時,才會真正發出良善。有人會問:「老師,那我們都不善良嗎?」基本上不是說你們不善良,而是當我們健康狀況還不錯的時候,我們都「假裝善良」或是「看起來善良」。</p>
<p> 那麼,如死刑犯陳進興、林清岳那般「在世兇殘」的人是如何轉變的?一個人怎麼可能改過遷善?當死刑犯碰到他的極限點、他的邊界,慢慢看到自己能夠活的日子只剩下一個禮拜、看到自己生命有一個終點,於是也看到「全部」;人只有看到終點時,才會看到全部。人在什麼情況下才會看到自己的「整體」?通常人只有在看到自己最後的界限時,才能看到整體,如果看不到自己的界限,人永遠是用「當下」或是「此在」的觀點來看,就是「常人之看」;所謂「常人之看」就是,人在「當下」的觀看,是投向未來的,且這種投向未來接近「無限」,在這種狀態裡還有一種怪異的現象,人的「此在」以「同質性」的方式來投射,就是說,當人的「此在」觀看之際,所看到的時間上的未來,是完全根據「同質性」而來。舉個例子來講,現在你們大概都還沒結婚,但你們坐在教室裡,心裡可能會想:將來你的紅帖子你的名字的旁邊,會是哪一個名字?然後看看現在坐在你旁邊的人或想想你現在的男朋友或女朋友,你想,會是他╱她嗎?他的名字掛得上去嗎?可是你現在唯一能夠想的,一定是只有他(她)吧;你從來也不會想到一個問題:那個名字可能會換好幾次,而且每次都是真的。譬如以我來講,我在十八歲的時候可能也像你們一樣在想:「誰的名字會放在我的紅帖子上?」等到我第一次結婚的時候,那個名字終於浮出來了;到了第二次結婚,又冒出一個名字;目前還沒有第三次結婚,但我心裡覺得我不可能結第三次婚,所以也不會去想像那個紅帖子上的名字了;可是在我第一次結婚到離婚之間,我卻常常在想這個問題,因為這裡面充滿了各種 possibility ,這種可能性都是無限的,並且常常是用「同質」的方式來遞補這些可能性,但很不幸地,當「同質性的投向」碰到真實的界限出現的時候,人看東西突然會出現一種「整體性」。這種「整體性」如何發生,我們看下面的例子。</p>
<p> 這是讓我們真有感覺的一個例子,他就是榮總的副院長盧光舜醫師,是台灣 60 年代御醫級的人物,也是研究胸腔科的專家,他在《病榻心聲》<a href="#_ftn1" name="_ftnref1"><sub>[1]</sub></a>一書中寫到:「今年七月初,我感冒,但不太理會它,到了七月二十號,國建會的醫藥同仁要來榮總參觀,院長因為心肌梗塞住院,我便以副院長的身分接待他們。那天下午,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痰中有血絲,我自己知道大事不妙。於是抽空照了一張 X 光,片子顯示肺部有異物,頓時我心亂如麻,但仍然不得不強做歡笑,接待嘉賓,直到晚上,我才有機會跟榮總的胸腔科主任聯絡,請他隔天來替我做氣管檢查。到了第二天,也就是禮拜六,星主任來幫我檢查,檢查完了之後,他並沒有立刻做結論,他說,『你再送三天的痰給我,我好做進一步的檢查。』當時我心裡面已經察覺到,他不知道在隱瞞些什麼。我想他們既然要隱瞞,我也問不出所以然,所以就不問了。在極度不安之下,渡過了特別漫長的週末。星期一是醫院最忙的時候,院長病了,我要代表他主持週會,到了十點半,週會還在進行時,胸腔部的主任跑來找我,這時候我知道事情不太對了。會議結束後,趕到他的房間去,他給我一個報告,上面說『證明是分化不良的支氣管肺腺癌』」,晴天霹靂,我竟然得了癌症,而且碰到的又是極端惡毒的肺腺癌細胞。雖然這幾天我已經懷了一些恐懼的心理,但總是想可能是染上肺結核或是其他病症,卻沒有想到是最兇猛的肺腺癌。多少年來,我為多少的病人治療癌症,最後,我竟然也罹患了癌症。……我十多年以前就戒了香菸,而且利用各種機會大聲疾呼的勸別人也戒煙,如今戒煙的人反而得到肺癌,這豈不是大大的諷刺嗎?平時就有一些自作聰明的宣傳家說:『抽煙的人戒了煙,反而會刺激癌的生長……。』其實那是完全沒有科學根據的。肺癌有兩大類,一類是與抽煙有密切關係的上皮細胞癌及小細胞癌;另一類是與吸煙毫無關係的腺癌及末稍支氣管癌。我所患的腺癌,與抽煙、戒煙都扯不上關係。……得此噩訊後,我離開了星主任的辦公室,走回自己的辦公室,關上房門,恐懼與孤寂立刻包圍了我。最殘忍的是我對這種病知道得太清楚了,一般患者,發現後能夠活上四個月就算不錯了!<b>看著窗外,景色依舊如畫;想想自己,卻即將與它別離,獨自飲泣,久久不能自己。</b>」</p>
<p> 我們的重點就在分析這句話:「<b>看著窗外,景色依舊如畫;想想自己,卻即將與它別離,獨自飲泣,久久不能自己。</b>」</p>
<p> 他平時當然也看窗外的景色,但是看跟沒有看差別不大,因為在人健康的時候,看外面的綠草如茵,今天看,明天還是看,因為我們以為自己會一直活著,所以我們對綠草如茵覺得不稀罕,這就是來自於常人的「同質地對未來的無限投向」,或者說對人的不真實,譬如你會對男朋友或女朋友說,反正我們就是會在一起,所以就隨便吧。「同質地對未來的無限投射」是人的一大障礙,它是我們自以為的「永恆」。比如人會對著他的情人說「我永遠永遠愛你」,這是一種「心意」,是一種「滿心想要」,可是,它卻也是最不真實的,也就是說,只有在非常非常稀有的狀況下才可能存在。終有一天,人會碰到「極限」,「極限」必然來到,生死學就是要處理這種生死極限的問題。</p>
<p> 盧光舜醫師遇到生死極限的時候,產生了「無限迴轉」。「無限迴轉」即是,一開始,盧醫師以為自己是肺結核,後來肯定是肺腺癌,接下來他產生了「可惜」的心情,所以緊接著的書寫就在描述「可惜」:「我們榮總的研究剛有了起步,我正領導我們小組的人全力往上衝,有一個整合研究計畫正在進行,要為榮總提升……」,他回過頭來看到許多世界裡的事情,本來有很多是可以做的,但現在卻沒有辦法做了。這種「迴轉」並不需要特別的知識或能力,任何人只要一碰到「生死極限」的情況,就會出現「迴轉」;這個很公平,不管你有多聰明或多愚蠢。</p>
<p align="center"><img border="0" src="6map/6note-7.gif" width="458" height="163" alt="圖4-1 生死極限"></p>
<p> 之前講到,當人的身體健康狀況往下掉時,諦念才會浮上來,若身體狀況不往下掉,人就沒有諦念。「諦念」是什麼?「諦念」是比較徹底、決斷的一種信念,而且這種信念不會用「同質地向未來無限投射」的方式來看世界,也就是不會採用「無盡」的態度。也就是說,人會發現所有的情況都是「有時」,你的快樂有時,你的舒服有時,你的痛苦也有時。但是難道一定要碰到「極限」,才會產生諦念嗎?或是諦念能夠在我們安然活著的時候發生,遏止「同質性向未來投射」繼續發酵?而使得我們開始找到一些迴路,這有沒有可能?</p>
<p> 我們看講義,<b>「願有諦念」的可能前提:對於決斷(諦念)的認識包括:(1)對自己的「活著」的被拋於世與在世沉淪的確認,確認己身的常人狀態為「培養皿」或「花盆」、「盆栽」的狀態,也就是說它是一個未落土的暫時性給出,是一種「無家可歸」的飄盪</b>。我們認識自己並沒有真正落土於大地,而只是一個小花盆兒,只是常人世界裡的一個小盆栽。「培養皿」的英文是 culture,culture 還有一個意思,即「文化」,文化的意思就是,令人獲得滋養的地方。一個東西如果放在培養皿裡,可以活著,但是不能發展;同樣的道理,我們也不能永遠住在花盆裡。換句話說,我們「當下」的「此在」本身應該被當作一種暫時給出的「花盆」狀態,當你把「此在」當作一種「花盆」狀態時,死亡就是「花盆」破掉了,泥土於是掉落大地,人也就返回了大地,那個時候,人的形體也破掉了。若從植物的世界來看,在花盆裡的植物是處在「無家可歸」的狀態,花盆不是他的家,他渴望的仍然是種子能夠灑落在大地上,他還是把花盆看成暫時性的生命。這個概念跟儒家的概念完全相反,儒家是在談,我們如何在花盆裡「安身立命」,把我們的生命紮根在花盆裡,使得我們能夠立德立言立功,流芳萬世,只要我能夠對社會有貢獻,我花盆的生活就有價值了,我只要重視在花盆裡的價值,我就此生足已。可是生死學說,這樣還不夠,我們並不否定此生對社會的貢獻(花盆的重要性),但是我們要去處理儒家不願意談的問題,就是,萬一人面臨崩潰之際,該當如何?所以「願有諦念」的第一個前提就是開始瞭解自己的活著其實是一個無家可歸的狀態,透過了解自己現在目前的「無家可歸」飄盪之感,人才會心甘情願地往落土的存有(即大地的存有)狀態開放。我們如何懂「大地的存有」狀態?我們的大腦沒有辦法了解大地的存有,我們現在所培養的心智狀態或受的所有教育都是花盆裡的智慧,都是一種暫時性的給出,譬如我二十年前所瞭解的 neurotransmitters 跟你們現在所瞭解的neurotransmitters 不見得有什麼關係,在這種情況下知識本身都沒有辦法保持恆久,更何況生命本身?</p>
<p align="center"><img border="0" src="6map/6note-8.gif" width="298" height="164" alt="圖4-2 當下此在"></p>
<p> <b>(2)對常人的活著所給出的基礎提出質疑,也就是說,要對「花盆」提出質疑。「活著」所根據的「<u>肉體</u>的活著」、「活在<u>事情</u>給出的意義」、「根據生活的需求的活著」,這些都可能使我們無法決斷(諦念)</b>。「肉體的活著」就譬如每天鍛鍊身體以保持身體健康在最佳狀態﹔「活在事情給出的意義」譬如做一件好事、參加全國科展得名、考上研究所、拿了博士、考上專科醫師執照等等﹔「根據生活的需求的活著」則譬如我現在活得很幸福,因為太太愛我、女兒長得很可愛、我又要加薪、升職了……等,這就是「根據生活的需求的活著」,可是這些活著基本上都是<b>不決斷的活著</b> ,依舊沒有辦法獲得決斷性(諦念)。我們必須對自身常人狀態的活著進行解構,到底怎麼解構才是我們的大問題,我們之後再討論。</p>
<p> <b>(3)對自己「在世界的巴著」的緊張性、要命性稍加放鬆</b>。就是不要把自己卡太緊,卡太緊的意思是,將手上的事情看得過度認真,若事情沒有這樣做,心裡就感到挫敗;有人說這是「完美性格」,但人若要產生諦念,通常會有另外一種「遊戲性格」。在佛教裡講的是「遊戲三昧」,三昧就是三摩地,而三摩地是梵文裡指內心的專注、沉靜、而且沉穩,但是它在講專注的時候並不嚴肅,而是說遊戲之間要有「三昧性」,也就是遊戲裡頭要有點專注性。「遊戲」在中國人來講是非常重要的元素,尤其是老莊哲學;我們都知道莊子是玄學,但它骨子裡基本上是一種遊戲之學,譬如《莊子•逍遙遊》寫到:有一隻鳥,大到翅膀一拍,好幾公頃的海水會震動﹔有一棵樹,枝葉展開,覆蓋地面好幾百里。你會想,世界上有這些東西嗎?世界上當然沒有一振翅就幾千公里的大鵬鳥,也沒有樹蔭好幾百里的大樹,可是《莊子》都在談這類的東西,並且他還經常提到仲尼,而且《莊子》書中的仲尼會說一些奇怪的話,跟論語完全不一樣,包括他會跟椅子說話,椅子還會跟他對答,這到底怎麼回事?此外又比如莊周夢蝶,他一直在想「我到底是蝴蝶夢出來的莊子,還是我莊子去夢到蝴蝶」;《莊子》之所以稱為「玄」,就是他刻意把我們平時所認為的單一的 reality (實在)變成多重的 realities,譬如很多人常說,現實只有一個、或事實只有一個,然而莊周的遊戲世界裡事實不只有一個,事實有一大堆。現實的多重性又好比佛教華嚴經談的,這個世界其實含有好幾千萬個世界,有好幾千萬種看法。世界就好比一種「森羅萬象」的東西,不是一個清楚確定的東西,譬如我們晚上作夢,有人會說夢是假的,但若夢是假的,它本身不可能給人一種森羅萬象的感覺,而大部分的情形是,夢給人們森羅萬象的感覺。又譬如在臨終過程的最後一個階段「擬象階段」裡,他的「實在」就是多重實在,他的現象就是森羅萬象,意思就是,當一個人的身體即將粉碎,準備死亡時,原本聚攏封存起來的自我散掉以後,會開始經驗一種散掉的世界,而且在這個散掉的世界裡,人們不再認識我們現在所認識的樣子。這時候,病人會對著他所認識一輩子的媽媽、太太問「媽媽在哪裡?」你跟他說了,他又說「你不是我媽媽啦!」病人不是神智不清了,而是他進入了森羅萬象的狀態裡,他不認人,是因為他不再用以前的狀態來認人了。我們要知道,我們能用這種狀態來認人是一種非常難得的,你會說這有什麼難得的,全世界有幾十億都這樣,如果你們到精神科去看看就知道了。</p>
<p> 其實所有的 realities 是根據了某一個特殊狀況,才會有我們現在所看到的 reality,在大部分的情況底下,reality 不見得是這個樣子。大部分的 Reality 是被我們看,然後透過神經系統把它當作某物(to see as…),並不是如實是什麼(is …)。如果 realities 是森羅萬象,那麼它便具有遊戲的性質。遊戲的意思就是,我知道它不是真的,但是我一定要玩,譬如我們一起假裝玩打架的遊戲,我們手上拿的不是真的刀劍,我如果打得很不認真,你一定就不想玩了,因為沒有真的玩到,這種情況就是認真的不認真,或是不認真的認真,其實就是遊戲的本質。因為我們所根據的 realities 是多元變化、森羅萬象的 realities,以至於我們沒有辦法執著在單一的現實感來生活。因此生死學提供了一個勸告:人如果了解從不同的角度來看,現實本身是多元變化的現實,那麼破掉常人的方式是,不要再對世界「巴著」,不要再巴著現在的身體狀況,不要巴著此刻的年輕……等等,而用遊戲心情對待之。這當然很困難,而且現在的科技還告訴你,如果你巴得很好的話「必有善報」,這是什麼意思?譬如你因為在乎臉孔而去整型,你可能會突然調整你的自我概念、你對自己的看法,然後因為自我概念調整得好,整個人突然活潑起來了……。在這裡我們並不意味著你不可以去整型啊、不要去顧慮外表好不好,而是希望所有的操作、所有去做的事情不要抓那麼緊,如果整型失敗也就算了,如果結果好一點,炫耀一下也就好了,但是如果反假為真就不必了。</p>
<p> <b>(4)把「此在」的不完整性變成生命裡基本上的住念(警覺)</b>,意思就是說,我們必須了解現在看事情的「不完整」是存在的,我們是在這個狀態,所以不可能看到一個完整的東西,沒有人會怪你,可是你必須唸著,因為我們現在並不是處在生死極限的狀態底,我們必須去瞭解可能有另一種完整的東西,這是一種警覺。</p>
<p> <b>(5)若人存在死亡的焦慮,不當將之視為一種病狀。反之,它很可能是生命中的一個機會,是打開「常人專政」的必要情緒,也可視之為「突然發現已深被拋於世的飄盪」的震驚,而成為<u>生寄死歸</u>的第一步驟</b>。</p>
<p align="center"><a href="#top">top</a></p>
<p><img src="6map/indbul1a.gif" width="15" height="15" hspace="5" alt="◎">
<b><a name="sub_title_2">從世界的活著回轉</a></b></p>
<p> 我們有沒有可能從橫向投向無限未來的「活著」變成深度的「活著」?現在大部分常人的世界是橫向的,巴望著未來應當如何,但我們能不能不往橫向的方向走去,而看到自己存在的深度?生死學可能不會教你如何經營未來的生活,也不會教你規劃你的未來,但它試圖探索一條路,讓常人的花盆裂開,讓鬚根長出來,慢慢聞到大地存有的母親的味道,如果有的話,我們把它叫做「長出靈性」。「靈性」是什麼?跟「心理」不太一樣,日本人把「心理」叫做「精神」,可是「靈性」在傳統上稱為「靈魂」;我們有沒有可能破掉一些東西,讓鬚根長出來,長出來的東西就叫靈性,如果不長出來,基本上都叫做「心理」。好比現在是活在花盆裡,活在自我封存的狀態中,在裡面你要建立自我、你要勇敢地把自我表現出來、你要走出你的一片天地,但當我們了悟某些東西很可能不是那樣子的時候,你才會開始出現靈性的東西。靈性是屬於不太世俗的那些東西,我們隱隱約約已經感覺到「不太世俗」,但什麼叫做「不太世俗」?</p>
<p> 若從生死學的脈絡來看,我們應當在當下此在的遮蔽領會「被拋」,我們被拋入到這個地方來住在花盆裡,我們被拋到世界裡。「被拋」如何被領會呢?領會的方法有三:<b>(1)將「此在」確切地視為「緣在」</b><a href= "#_ftn2" name="_ftnref2"><sub>[2]</sub></a>。你會說「老師你這是不是受到佛教的影響?佛教說我們這個世界是因為因緣結合所產生的一個狀態。」很難說我是受佛教影響,可是在詮釋學、現象學或存有學傳統裡,都討論到「緣」的問題。在「世界裡」(花盆裡)事情之所以發生,基本上是根據「緣」本身的聚合狀態,所謂「根據緣而聚合的狀態」,譬如我們在這裡上課,如果有人突然呼吸停止倒下去,我們一定會馬上停下來,趕快把他送到急診室,像這種人的生命會突然倒下去,我們會很驚恐,然後會想辦法緊急處理,類似這樣的事情基本上就是一種「緣在」;一定有某些事情發生,然後人是透過某些事情的發生來行使他的存在狀態。你說「老師,那現在都沒有事情發生」,可是很清楚我們還是依照緣在讓事情發生,像你們要學分、要畢業,有各種因緣存在。如此,我們將看到個體的我是在世界的「緣」之中,且「緣」本身是一種聚合狀態,是一種組合;這種「組合」是靠地點、時間、網絡等各種可能性來進行組合,當緣在進行組合時,有一定的時間地點,意即若地點不見了、若時間不對了,很可能某個事件的組合就消失掉了。譬如若你現在想做一個太監、宮女、皇帝都不太可能,因為那個封建的組合已經不見了,而我們活在當代,你不想當一個投票的選民也不太容易,因為這個世界突然發瘋似的,處理所有的事情都要用投票,所以我們會不自主地陷入某種組合中,有時是這樣,有時是那樣。如果個體的我是在組合中變來變去,那麼很清楚,若想要認識這個世界,單靠「自我」來認識,無異於緣木求魚。我們沒有能力根據個體的人、個體的自己來認識世界,因為我們往往只是各種不同組合中的一個 element,譬如你是一個科學家,你的腦袋會被科學思維限制住;如果你是一個宗教家,則會被宗教理論或宗教限制住。在這種狀況下,我們的自我不能當作判斷的唯一標準。這樣的基本觀點跟當代的某些庸俗的西方價值觀相反,在某些庸俗的西方思維中,包括庸俗的西方心理學、庸俗的西方精神醫學都會講:一個人應該把它的自我肯定起來,一個人應該為他的自我感到驕傲,應該建立他的自尊心,一個人應該用他自己的判斷來判斷事物,在判斷事務的時候,對自己應該要有信心。當你完全接受這種東西的時候,將會拿個體的自己來當作判斷事務的重要標準,但是根據生死學的觀點來看,這種判斷多半是對個體的扭曲,意即人的片面性會很高。</p>
<p> 就好比《莊子》講的,浮游只能活一個季節,譬如只能活一個春天或一個夏天,若跟他講冬天會下大雪,他永遠都不會相信,因為在他的生命史上,不曾存在「冬天」<a href="#_ftn3" name="_ftnref3"><sub>[3]</sub></a>。同樣的,我們個體的尺寸實在是太小了,可是現代西方的心理學或精神醫學則企圖將人的自我放大,他們說,因為若不把自我放大,人們將不知如何活在世界上。這種放大所產生的觀照的方法稱之為「個體主義」,個體主義只存在庸俗的心理學和精神醫學裡。但以整個西方的文化思維裡,比較菁英式的文化或宗教思潮,對「個體主義」相當反對,可是在全球文化庸俗化的情況底下,則極度肯定自我。然而生死學則說,人的自我不能被規定為存在的主體,人絕對不可能拿活著的自我作為判斷。為當我們能夠認識這點,對「活著」的觀念才會有一個轉折,即個體的我擺脫被自己的 small size 遮蔽,然後直接看見自己的被拋。</p>
<p> 「被拋」不容易被看見。我們的「活著」有兩個方向,一個方向是往外的 OTB 的狀態,即我們的外造性﹔另一個方向是往內的默存性。OTB 充滿了意義、語言、形象,但在默存的世界裡,就好比「電」本身,像我們天天使用「電」,但是我們看不到「電」,我們只看到「電」所出來的 OTB(ex. 電燈)。我們有沒有可能壓抑衝動往外走,而使得自己有能力往默存的方向走?意思是,我們看事情的時候,不看產生什麼效果,或產生什麼東西,而去看「我的活著」是如何被構成的。這之間的不同是,在 OTB 的狀態裡,人想的是「我的活著」被當作何種事物看待,譬如我要活得有意義,要活得像人,而在默存性裡,想的是我能不能瞧見「我自身內在的東西」。所謂「自身內在的東西」並不是動機、情緒、潛意識之類的,而是去明白「我的活著」如何被構成。也就是說,是不是有一種可能在我還沒有想到我會變成什麼樣子的人之前,我其實早就被用某種方式決定了。在某種意義上,這就是用「前反思」的狀態來考慮「我的活著」,而 OTB 則是「反思」狀態,譬如甲打乙一巴掌,乙莫名其妙,甲說「我恨你!」,以才突然 realize 他殺的那個人是乙的父親,這是「反思」。「前反思」的意思是,事物還沒發生,我根本連想都還沒有想,只是在某種存在的狀態。</p>
<p> 佛教常講,你不要問自己長出來會是什麼樣子,而是要問你在未出生之前,是什麼樣子。這句話就在告訴人們進入一種「前反思」的狀態,但這很難,我多講幾個公案看大家能不能比較瞭解。譬如在禪宗裡常說的,隻手拍掌,轟然大響,你會說「一隻手只拍到空氣,怎麼會轟然大響?除非用兩隻手。」這個公案談的是,人的 realities 有許多自己不知道的東西,有很多 realities 是人感覺不到的,也就是說,在現實裡有很大的部分屬於「無我」所造成的,包括你們念的生化、細胞學這些東西都屬於「無我」,就我們身體有限的感官跟知覺來講,我們沒有辦法發現「無我」。「無我」遠遠超過「我」所能了解的部分,所以「無我」的部份就像一個龐大的宇宙,而「我」就像宇宙中一個小小的灰塵。像最近奧林匹亞的醜聞,現在大家在吵的就是:多元入學是不是跟社會階層有關?資優教育是「資本」的資還是「資質」的資?可是社會科學家都懶得講話,因為不管有沒有聯考,是多元入學還是單元入學,永遠只有一個法則:社會階層決定教育資源的使用。像我們那個年代,會唸哈佛、普林斯頓這些名校的人,所有的錢都是國家出的,哪一個國家?就是黨國,基本上都跟他們的社會階層有關。這就是為什麼現在我們的總統英文講不好,這一點也不好笑,如果他們的父母也跟黨國有關的話,英文也是刮刮叫,所以今天他們的英文好不好並不是他們能夠決定的,有一個遠超過個體能想像的因素在影響,對我們來說,這早就是社會定律了。</p>
<p> 當我們在思考一件事情的時候,其實已經有許多的前提在那邊風起雲湧,不斷透過時間、地域、環境、先在環境等交構成一套「前反思」的存在。<b>「緣在」與世界之間總有一種似乎已經調好的、原本就得心應手的玄冥關係</b><a href="#_ftn4" name="_ftnref4"><sub>[4]</sub></a>,於是,我無法在來到「此在」之時明白我的「活著」,因為在緣構的世界,「非我」的部分顯然遠比「我」要超越許多,根植於「我」的領會顯然是非常不足的,是一種更況闊的存在給出的「緣在」(Es Gibt…)“Es Gibt”是德文,翻成英文是“It give…”,意思是,有一個比人更大的東西,它不能稱為「我」,也不能稱為「你」,而只能用第三人稱大寫的 It 來表現﹔give 不能加s ,因為它本身不是一個對象,它沒有辦法被當作對象,是一個<b>浩瀚的存在</b>。It give… 浩瀚的存在給出,也就是《老子》裡提到的天地孕育萬物。天地化育萬物,卻拿人當芻狗(祭祀之物)。要如何解這句話呢?當人用他的腦袋他的自我進行思考時,就注定在宇宙裡成為祭物、犧牲品,這意思是,天地萬物大部分都不知道死亡,只有人會知道死之將至,會看到自己的死亡,或者說他會想到死亡。想到死亡、看到死亡或畏懼死亡對人類而言,是一件很難過的事情。所以說,天地化育萬物時,偏偏只拿人當祭品。</p>
<p> 生死學就在想,人可不可以不當芻狗?能不能一樣在大地裡被化育,跟萬物一樣不知死亡?但是,人已經長出「自我」,長出一套智能,這套智能不是活假的,我們不可能把智能拿掉,也不可能說我們已經創造了這個世界,然後不要這個世界。如果是這樣,我們只好尋找一條路,這條路上能夠讓我們順應萬物,像大地化育的方法,也就是知生知死,而且「<b>生寄死歸</b>」。生寄死歸的意思是,當我活著的時候,我寄養在花盆兒裡,當我死的時候,就回歸到大地。</p>
<p> 我們來看一個例子,有一個政大哲學系的學生林芳如,大約十年前她得了肝癌,住在台大醫院,可是還是很活躍,在肝癌基金會裡當義工,我就派一個編輯每天在病房陪她,把她的日記收集成一本書,她的病中日記一個字大概有千言萬語那麼重,她在《我不能死》這本書上寫著:「住院住那麼久了,進出鬼門關那麼多次,今夜,除了當初極想出院的感覺之外,我竟無法制止住自己,我摔了吹風機、摔了撲滿,看見滿地的碎屑和銅板,然後,我哭了,哈……我竟做出這般的蠢事,但,在其中,有種悵惘的快感,是嗎? I don’t know。更糟糕的是:我終於有種存在的恐懼感了。這是自認灑脫的我,所無法接納的。怎麼會呢?我竟然在這種緊要關卡,出現恐懼,打碎了自己的希望與熱情,可是,明明白白的,我已被一幕魔障罩住,『害怕』、『恐慌』、『存在的輕盈』已壓塞了我的胸臆,林芳如啊……林芳如……活過來吧,找一個地方、一種好的方式,努力地『活著』,至少、至少,得『活著』。」在這段文字裡,大家可以看出林芳如的希望是「我的肝癌不要再惡化,我可以快快樂樂地幫助其他肝癌的病人,我要在這段短短的時間內,要活出意義來」,她希望「活出意義來」,可是她的狀況正好相反,她說「我<b>在這緊要關頭,出現恐懼,打碎了自己的希望跟熱情,我被一幕魔帳罩住</b>」,但事實上,他並沒有被魔帳罩住,她只是進入了「死亡的恐懼」。在生死學裡,「死亡的恐懼」是諦念的前提。</p>
<p> 人突然照見某種徹底的事物狀態時,會產生恐懼茫然。那麼我們要進一步把「存在領會」的存有情緒「死亡的畏懼」開顯出來:<b>這並不是害怕某個東西,而是陷入「虛無」的整體性害怕,也是最根本的在世牽掛所出現的現身情態</b>。只要我們活著,就會害怕變成虛無。當人有「死亡焦慮」時,會看見生命最徹底的部分,就是大地萬物化育的流轉,若你張開眼睛,隨時都會看到,這個世界的死亡和重生。任何一分鐘都有昆蟲的死亡、細菌的死亡、人類的死亡,任何一分鐘都有生命從沼澤中長出,或在醫院產房裡生出寶寶。若我們能看見這種萬物的生死流轉,就會知道,死亡的焦慮並不是一種虛無,不是一個魔帳。但在林芳如的日記裡,當她的存有焦慮跑出來的時候,她不喜歡這種存有的焦慮。存有焦慮是很不舒服的,但人如果想要脫離「同質性向未來投射」,就要靠這種存有的焦慮。焦慮就好像燒掉某種東西,每燒掉一點點東西,人就多看到一些,但在燒的過程裡,人會經驗焦慮。</p>
<p> 因此人最害怕的情況是什麼?父母俱全,子女俱在,伯叔平安,五代同堂,家庭沒變故,那是最可怕的地方,因為在這種情況之下,人常常會想「阿祖什麼時候過世?阿嬤什麼時候會過世?」每天就恐懼這種東西。像我出外唸大學的時候,一直很害怕半夜接到家裡的電話,因為那時候我阿嬤已經八十幾歲了,我每天都幻想著,當電話想起的時候,我要怎麼辦?所以真正的問題在於那個花盆處於一個懸吊的狀態,我們以為的福氣,其實是一個懸吊;所以生死學就告訴我們一個根本的領會的準備,所有的害怕、所有的焦慮很可能是在幫助我們領悟 OTB 的遮蔽、OTB 的不可依恃。當 OTB 落下來,人就會焦慮、害怕;但是 OTB 下來以後,事情會有些不一樣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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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p><a href="#_ftnref1" name="_ftn1">[1]</a><small> 該書原本是口述的一篇文章,在中央日報登出之後,獲得眾人迴響,遂編纂成小書,由該報發行。</small></p>
<p><a href="#_ftnref2" name="_ftn2">[2]</a><small> 張祥龍直接將 Dasein 譯為「緣在」,具有特定的意涵。(見張著《海德格爾思想與天道》,91 頁。北京:三聯)</small></p>
<p><a href="#_ftnref3" name="_ftn3">[3]</a><small> 語本《莊子》秋水篇:「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,篤於時也。」</small></p>
<p><a href="#_ftnref4" name="_ftn4">[4]</a><small> 見張祥龍「海德格爾與中國天道」(1996 北京,三聯),第 5 章。</small>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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